特色:
本书是现代著名作家、学者曹聚仁的一部散文集。主要为文学批评与鉴赏方面的文章。作者文艺修养深厚,对现代文坛的作家与作品又较为熟悉,故选取古今中外名家名作为讨论对象,论述小说、戏剧、诗歌等文类的创作规律和得失,往往既中肯又感性具体,不似一般文论、诗论的抽象、空洞。其中涉及现代文艺的部分尤见精彩。
片断:谈“幽默” 今天是我自己讨苦吃,这一题目,*好请林语堂先生来讲,他在上海开一家论语公司,专批这一类货色的。 不过大家不要上林老板的当,以为“幽默”老店,真的“只此一家,并无分出”,其实是谎话。“幽默”虽是来路货,却是道地国货,古已有之。太史公的滑稽列传,他说大道以外,还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小道。淳于髡、优孟、优旃这些人,都是“善为笑言,合于大道”;优孟尝为孙叔敖衣冠,以动作讽谏楚王,已是“幽默”的示现。魏晋间清谈风行,文人高士,极能领略“幽默”的韵味;保留在《世说新语》里的片羽吉光,后人称诵不衰。当时何宴、王衍、乐广那么样谈笑风生,倾倒四座,大概牛津、剑桥那些名教授的雪茄座上也不过如此。清谈之风,至隋唐而绝;谐谈妙语,保留到后世的,如邯郸淳《笑林》(后汉),侯白《启颜录》(隋),艾子《杂说》(托名苏东坡),以及现存的《解人颐》、《笑林广记》,其中有滑稽,有俏皮,有讽刺,有幽默,常有十分隽永的。唐宋以后,滑稽戏盛行;所谓参军戏,以丑角为主体,随时随地,托为故事,寓讽刺的意味。吕本中童蒙训谓:“作杂剧者,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吴自牧《梦粱录》谓:“杂剧全用故事,务在滑稽。”如“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李义山;后进多窃义山语句。尝内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裂,告人曰:‘吾为诸馆职挦扯至此’。闻者欢笑。”(刘攽《中山诗话》)如“崇宁二年,大农告乏,有献廪俸减半之议,优人乃为衣冠之士,自束带衣裙被身之物,辄除其半。众怪而问之,则曰:‘减半。’已而两足共穿半裤,踅而来前。复问之,则又曰:‘减半。’乃长叹曰:‘但知减半,岂料难行!”’(曾敏行《独醒杂志》)都是极幽默的表演。南北曲以后,丑角依然是戏剧上的重要角色,李笠翁所谓“一夫不笑是我愁。”在捧旦潮未狂起以前,京朝派以丑角名家的代有其人。 明末公安、竟陵二派文人,极能写幽默的文字。如袁中郎的《瓶花斋集》,张宗子的《陶庵梦忆》,钟伯敬的《钟伯敬集》,每有恰到好处,令人回味的上乘妙品。如袁中郎《碧晖上人修净室引》写净寺两个和尚,一个酗酒无厌,一个一意行脚,都使我们感到可爱。那个饮酒欢歌鳏居二十年的匠人,趁年饥直少,讨个老婆;不一二年,弄得焦头烂额,无糊口之策;看起来大是可笑,想起来极有意思。清代笔记文字极多,不仅金圣叹、李笠翁能写小品,许多考证学家也能写小品,自民国十二三年以后,小品文盛行,“幽默”文字一向有人写作。《论语》公司并不是幽默老店,在它以前,有过一家《骆驼草》公司,再以前还有过一家《语丝》公司;《论语》公司的股东还很多是《语丝》公司的旧伙计。 原来“幽默”(Humour)并不是独养儿子,他有几个兄弟:“讽刺”(Satire),“俏皮”(Grony),“滑稽”(Konik),性情稍有不同,面貌极其相似,人家说,他们是孪生子。当“幽默”诞生的时候,林语堂先生替他取这个名号,鲁迅先生就嫌那两字容易被误解为“静默”、“幽静”等。李青崖先生改为“语妙”,“语妙”不能包括动作,倒是陈望道先生所改的“油滑”,易培基先生所说的老子“优骂”,能代表Humour的一相。以我所见,现在还没有比唐桐侯先生更好的译语。他译Humour为谐穆,“谐”代表一面,“穆”代表一面,合起来恰是Humour。只是社会上已流行“幽默”的译语,一时也无法改正了。 “幽默”这一群兄弟,他们的面貌,总之使你看了发笑就是了。你看了“幽默”微笑,看了“讽刺”苦笑,看了“俏皮”冷笑,看了“滑稽”狂笑,深浅有不同,而其为笑则一也。上海人把一切喜戏都叫做滑稽戏,美国两个著名影戏角色:卓别林和罗克,大家称之为滑稽家。其实卓别林和罗克之间,程度上颇有差别。罗克引人发笑,卓别林在引人发笑以上。卓别林的《马戏》、《淘金记》和《城市之光》,在狂笑中透过一股冷气,使你深深体味着人间世的苦辛。那个歪手杖的穷小子,永远是孤独地在漂泊;马戏的收场,几辆马车远了远了,只见一片灰尘滚滚而去,他苍然独立,莫知所之,你能不为之治然泪落吗?他这种悲哀,发出的地方非常之深,但非出之以冷嘲,乃出之以诚恳的爱和热情,于以造成他的艺术的顶点。鹤见祐辅说:“使幽默不堕于冷嘲,那*大的因子,是在纯真的同情罢。同情是一切事情的础石。幽默不怕多,只怕同情少。以人生为儿戏笑着过日子的,是冷嘲。深味着人生的尊贵,不失却深的人类爱的心情而笑着的是幽默罢。……靠着嫣然的笑的美德;在我们萧条的人生上,这才也有一点温情流露出来。” 这样,我们试将“幽默”这几位兄弟的性格稍稍加以剖析。大自然对于人类,自始加以嘲笑、侮辱,Sphinx拦在我们的面前,不能答复的,就得给他拿去当点心吃。被命运所嘲笑、侮辱的,就显得非常“愚蠢”;人与人之间,彼此发觉了“愚蠢之点”,不觉失笑起来,这就是“滑稽”。受了命运的播弄,而不敢反抗,只好冷笑一下,这就是“俏皮”。心里不甘于屈服,而又无力反抗,只好苦笑一下,这就是“讽刺”。看穿了人生的悲剧,寄予无限的同情,莞尔微笑,乃成为“幽默”(鹤见祐辅说:“泪和笑只隔一张纸;只有尝过了泪的深味的人,这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 我所能谈的,只是这一点。 前些时,我在一处文艺研究会讲演幽默的意义,曾这样予以解释:“看穿了人生的悲剧,寄予无限的同情,莞尔微笑,乃成为幽默”。如卓别林的《马戏》、《淘金记》和《城市之光》,在狂笑中透过一股冷气,使大家深深体味着人间世的苦辛。那个歪手杖的穷小子,永远是孤独地在漂泊;马戏的收场,几辆马车远了远了,只见一片灰尘滚滚而去,他苍茫独立,莫知所之,你能不为之怆然泪落吗?他这种悲哀,发出的地方非常之深,非出之以冷嘲,乃出之以诚恳的爱和热情,于以造成他的艺术的顶点。结底一句话:幽默的本质是“笑中有泪”。 不久以前,又有人要我说一说幽默的表出法,王小隐先生讲过滑稽四律:抑扬律、错误律、颠倒律、巧合律。这四律,对于表出幽默也是适用的。“幽默”的结果,和滑稽、讽刺、机智一样惹人发笑,其方法大抵相同。笑的动机在于发现对象上的反常,所以错误律是*普通的表出法,如冬天穿夏布,夏天穿皮袍;卓别林拿皮鞋当鸭子吃,罗克拿乳酪当肥皂用,都能惹人发笑的。如《笑林》所说: 甲与乙争斗,甲啮下乙鼻,官吏欲断之,甲称乙自啮落。吏曰:“夫人鼻高而口低,岂能就啮之乎?”甲曰:“他踏床子就啮之。”即是思维方式的反常,使人不禁失笑的。表出幽默的另一法即是相形法。如武大郎身长三尺,短得反乎常例,看了已经可笑;常树德身长一丈,长得反乎常例,也看了好笑;一旦常树德和武大郎走在一起,那就得笑痛肚皮,这就叫做相形法。此外还有一种表出法,即是运用音义上的双关,如: 明王元美居太仓,有里中富翁宴客,以臭鳖为馔,生梨为果。王与客举杯笑云:世上万般愁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这就叫做双关法。 可是常有极好的笑料,已用了“错误”、“相形”、“双关”这几种方法,结果还不能引人一笑的,那便是表幽默的技术上有了缺点。表出“幽默”,*忌隐晦了本意,听者不懂;但亦忌太显露,使听者绝无回味。所以能含蓄是技术上的一个条件。引导听者入彀,入了彀即让他自己去摸索,使作者与听者同享创作之乐,含蓄的力量在此。如《论语》第四期,页一三○雨花,记吴经熊口辩,用“口辩”二字已明说了本意,而在“吴君板了面孔说:Youiswrong”之下加一句“惹起了合课堂如雷震般的笑声”,那便兴趣索然了。文学上常用暗示的方法,以迂回的言语和举动表示出内容的真意。表出“幽默”,亦常用此法。如《解人颐》载: 一人持所作文求教于某先达,某先达极称其字佳。其人曰:“某只求指示文章。”某先达曰:“据我看来,还是这笔。”’明明说那人的文章不佳,便要称其字佳,这即是迂回的说法。《论语》第五期岂凡的《观市政府主办刘海粟欧游作品展览会记》,明明在讽刺刘海粟,但他说了上海市政府,说了刘海粟的生平,说了英士纪念堂,说了寿圣庵的故事,说了招待员,说了光线,说了卖物摊头,甚至说了撒了小便,只没说过刘海粟的作品,意在言外,其妙在此。 可是能含蓄善暗示,还不能完全表出“幽默”,亦是常有的事。那就要注意两种附带的技术:**要认真,傅彦长先生有一回说田汉“板起面孔撒烂屙”,撒烂屙并不好笑,板起面孔也不好笑,惟有板起面孔撒烂屙,方真好笑。唐桐侯先生以“谐穆”译Humour即是说“幽默”的一面是“谐”,另一面是“穆”;穆而不谐,本非幽默;谐而不穆,亦不幽默。谐穆相成,方见幽默。鲁迅先生说笑话,他自己从来不笑,善说笑话的人,大都是如此。所以态度认真,像煞有介事地说,像煞有介事的做,有时笑材本质差一点,也会成功的。第二要集中,表“幽默”如夏天大雷雨,一阵雨过,云散日出。每个笑材,只留一个焦点;未达顶点,酝酿酝酿,酝酿得十分充足,到了顶点,一泄无余,不必拖泥带水,噜苏下去。 可是在表出“幽默”这一方面已经尽了他的能事,还是不能达到预期的结局,引人一笑;那得研究与领略者的程度是否相适应的问题了。程度的适应不适应,可分为“时”、“地”、“知识”三种。梅昆博士从美国到日本做教授,讲演之际,说了种种发笑的话,然而听众并不笑,于是无法可施,说:“从此不再说笑话”了。这是限于地域,彼此的风俗习惯不同,无从领略的缘故。又如《笑林广记·童生文》: 文宗考童,题出“盖有之矣”。童生文曰:“今天下未有无盖之人焉。”学台批曰:“我独无。”续看下文,又曰“夫人自谓无盖者,其盖必多。”文宗急抹去原批。 在那时是极能引人发笑的,到了现在大家却并不觉得怎样有趣,这是时代不同之故。*重要的还是知识程度的差异,如《论语》第三期韩慕孙的《志摩与我》,可说是《论语》创刊以来*好的作品,却有人说林语堂先生不应该载这一篇文章。大概头脑简单的,对于生活反常易于领会,若要经过一番思考,就难得领会。如《笑林广记》: 一先生*爱放屁,将椅子挖一窟窿,为放屁出气之所。东家见而问之,先生因述其所以然。东家曰“放屁只管放屁,何必刻板。”许多人只以先生爱放屁,将椅子挖一窟窿,为放屁出气之所而大笑,却不知原作者的原意还在“放屁只管放屁,何必刻板呢!”的“何必刻板”一句呢!知识不相称,父不能以喻子,夫不能以喻妻,领略幽默,有时真非经过一番训练不可的! 不过竿头更进一尺,幽默的作品亦可以伟大到雅俗共赏,深者得其深,浅者得其浅的。再回说到卓别林的作品,老幼大小男女智愚,大家满意而归,各人有各人的批评,各人得其一隅,这就显出艺术的炉火纯青了。庄子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窃怒号。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臼,似圬者,似洼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突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冷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者乎?”这种伟大的作品,在惟一幽默《论语》公司中还买不出。这个,正有待于我们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