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

作者张炜
出版社
出版时间2002-05-01

特色:
“在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再也没有离开葡萄园一步。为了它的再生,我们所有的人都付出了所能付出的一切。”作者张炜为了一个心里不死的梦,十年间多次改写此部小说:心的高原——这并非什么情结,而是一种精神的去处。

片断:血迹记得那一天我们都围在一起吃晚饭,谁也想不到“鼓额”会回来这么早。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来,葡萄园沉浸在灰蒙蒙的暮色里。突然,斑虎在饭桌旁抖了一下,接着就抿了抿嘴昂起头来。它肯定发现了什么,这时呜吠一声冲了出去,箭一般投向园子深处。我们看见它一路呼号,一直向南,又拐向西,钻到了那片杂树林子里。我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拐子四哥立刻掮起土枪,我们一块儿跑了出去。我们向着斑虎吠叫的地方跑。斑虎在那儿狂吼,接着是呜呜的哭泣的声音。我们一边跑一边呼喊着它……我们听到了一个女孩压抑的哭声,我马上在心里喊了一声:“‘鼓额’!”我的心跳像突然停止了。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完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拐子四哥一拐一拐地跑,我们好像在互相搀扶……“鼓额”和斑虎待在了一块儿。我**眼看到的是,“鼓额”满是血痕的胳膊紧紧搂住了斑虎的脖子,斑虎鼻子一耸一耸,发出了那种抽泣的声音。“鼓额”这时看到了我们,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的头发和衣服全都撕乱了。她的头发沾上了血迹。从地上的印痕看,她爬了很远很远。我没有问什么,只与四哥沿着印痕往前。在一棵橡子树下,我们发现了血迹,发现了我们在葡萄园里曾见过的那样很大一片扑打的印痕。地上有头发、有“鼓额”留下的发卡。不用说,那条恶狼又出现了,他先于我们下手了。拐子四哥吼了一声,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低身钻入了杂树林子。我们都知道那个人这时不会跑远。响铃和肖明子也赶来了,他们在安慰“鼓额”。四哥在林子里招呼斑虎。我们一起在杂树林子里到处寻找。四哥像斑虎那样伏在地上瞄着……没有一点声息。乌鸦嘎嘎乱叫,老野鸡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什么也没有。但我们都相信那个恶狼逃不远。他一定是爬到了树上或是钻到了草窝里。我们一直找到了午夜,手和脚到处都被荆棘划破了。后来我们只得无望地返回。回到茅屋,我看到“鼓额”紧紧咬住了牙关,嘴唇发青。我叫着她,她不吱一声。我于是决定什么也不问,只由响铃照顾她。响铃给她洗头发,擦去身上的血迹和沙土。第二天来临。我一夜未睡。我听见隔壁的拐子四哥也在屋里走动了一夜。我的眼睛满是血丝,胡茬好像一夜之间长了很长,皱纹也加深了。响铃整整陪了“鼓额”一夜。我把响铃叫出屋来。响铃擦着眼睛,把拐子四哥关在门外。响铃说:“也怨这孩子自己。她让爸送进来多好。可她总是离园子老远就把她爸打发走。她爸一走,那个恶狼就扑过来。你知道那个恶狼已经盯了他们半路。唉,小‘鼓额’咬他,撕他,小‘鼓额’说把他满脸满身都撕破了。可你知道那是一只恶狼啊。这一回他得手了。‘鼓额’说她不活了,怎么也不活了。我劝了她一夜。宁伽啊,她要听你一句话——你该过去,过去看看她。作孽哟……”响铃哭得没有了声音。我走进了“鼓额”的屋子。拐子四哥在门口,掮着土枪,像站岗一样在那儿走来走去。我把门关上。“鼓额”立刻叫:“宁伽哥……”我把她攥成的双拳捧在手里,看着上面细小的血口。鲜血已经凝固。她脸上的伤痕有好几处,不过只有一处较深的伤口还在流血。“鼓额”把手从我的手掌里挣出来,使劲护着自己的脸,护着自己鼓鼓的额头。我把她的手拿掉。她就把我的手拔开,哭着,哭着,下唇咬出了血。我阻止她,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鼓额”说:“宁伽哥,我要回家了,我要离开葡萄园了。”“你怎么能离开葡萄园呢?你知道你只是受了一点伤——谁都会受伤的。你养好就没事了。”“我一辈子也养不好了。你让我走吧,你不知道……我能走路的时候就回家去,再也不见你了,宁伽哥……”怎么安慰这个小姑娘呢?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到后来我只得告诉她:你不要想那么坏,让一切都过去吧,你还像原来一样。你赶紧好起来,园子里还等着你去做活呢。“鼓额”的泪水一下子涌出那么多,她不顾一切地伸手抱住了我的脖子,后来又攀着我的肩膀从炕上坐起。她沉甸甸的额头抵住我的胸口,就像过去那样,眼睛看着我。她的小身体颤抖着,哭得好厉害。我该怎么安慰她?“好‘鼓额’,你不要哭,再不要哭了……”“宁伽哥,宁伽哥!”她的头用力地抵在我的衣服上。这个美丽的、世界上*美好也是*弱小的“鼓额”……我安慰着她。“好‘鼓额’,你知道一切都会好起来,没有一个人会忘记你、会丢下你。”“你会像过去一样吗?”——泪水在她的眼角那儿凝住。她突然这样问。我说:“我会的……”“你走开很远很远,也会回来吗?”我点点头。“你会老在这儿种葡萄吗?”“嗯,是的”“鼓额”不做声了。突然她用力拥住了我。她鼓鼓的额头贴压在我的胸膛上。后来她呜呜地哭了,叫着:“宁伽哥,我什么都不信了,可我信你,错了也信……”我把她扶正了。我觉得一切都是明明白白,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疼怜这个美丽的、受过欺辱的姑娘。我真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像爱护小宁那样,把她拥在怀里。我觉得她像一个小兔子那样在我的胸前蠕动,轻轻地颤抖。我安抚着她受了伤的鼓鼓的额头,发现她额头上的皮肉软软的、暖暖的——多么好的额头啊。我久久地安慰着她。“宁伽哥,你永远不要离开,你一离开,我大概就会死的。”“‘鼓额’,我不离开。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喝水,当你能走路的时候,我们就一块儿到园子里做活,好吗?”她点点头。一个星期过去了,“鼓额”终于能站立起来,能够走路了。但她从此变得沉默寡言。我鼓励她到葡萄园里,让她和大家一块儿做活。日子一天天过去。拐子四哥愈加瘦削,整天不吱一声。他总是背着土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到园艺场里、到四处的村庄里。他在寻找一个人。他告诉我,下半辈子的一个主要事情就是要寻到那个人。他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我差不多有几十天里都把注意力放在寻找上了。我差不多嗅到了那个人的气味。找啊找啊,复仇的欲望弄得我坐卧不宁,有时很多天都没有沾一沾茅屋。我向无数的人打听过那人的去路,他们的手指把我引向很远、很远。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葡萄藤蔓疯一样茂长。雨水充盈,阳光热烈,葡萄长得好快。它们慢慢地结出了颗粒。“鼓额”恢复了往日的健康,脸色又开始转红、转黑。肖明子已经懂事了,他想故意逗她笑,逗她玩。罗玲和肖潇也常到我们葡萄园里来。我和拐子四哥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响铃还时不时地记起那天的场景。她对我说:“你可不能撇下这个娃儿,撇下咱的葡萄园啊。”是的。可我觉得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东西在泛起。我知道我会去寻找那个人,我似乎有了具体的目标。我明白我要离开葡萄园一阵子——一种巨大的沮丧——不,比沮丧还要糟糕的一种情绪攫住了我。我无法解脱,也无力任其摧折。我只想走,走,我只想在未知的一个遥远上徘徊和默想……不过这真的只是一次出发。我会如期归来,我会如期归来的。我对拐子四哥说出了这个意思,他点点头:“你去吧。我知道你也该出去走一走了。”我不会忘记,就是这个春天,不仅是“鼓额”,而是我们大家,被深深地、深深地伤害了。我仿佛看到了我们的葡萄园在一场无可挽回的灾变中倒下了。我一滴水一滴水地浇灌它,我用手抚摸的每一条葡萄藤蔓都在枯萎。我暗自洒下泪水,可是没有任何一人知道我的痛苦。眼见那火热的夏天就要来了,眼见那葡萄串穗在一天天地涨大。它们又像饱满的乳房一样等待着哺育。肖潇更多的时间在园子里和“鼓额”说话,与我畅谈。她又提起了办一份杂志的事情。我知道她想用这个话题吸引我,可是这已经不能够了。我告诉她,我要出去走一走了,因为我要赶在葡萄收获的季节归来。我想出去寻找一个人,也顺路看看我的朋友;还有,我要到远方去……总之让我走一走吧,走一走吧。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已不止一次对“鼓额”做出说明,告诉她,我只是出去一次,我要出去走一走。“鼓额”怯生生的大眼望着我:“你真的会很快回来吗?”我告诉她,我会很快回来,很快回来。“宁伽哥,你可一定要回来——快些回来呀。”是的,回来。但我现在已经不能呆在葡萄园里,我好像有好多事情要去做,好多路要去走。不过我必定会回来,一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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