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伊·屠格涅夫 |
出版社 | |
出版时间 | 2000-11-01 |
特色:
五十年代初,莫斯科曾有个奥西宁公爵的多口之家。这家人生计窘促,几近贫窭。他们是纯正血统的留里克王族后裔,而不像那些鞑靼和格鲁吉亚的公爵。在俄国编年史上,奥西宁家族成员的名字常常见诸*早的莫斯科大公即俄国疆土开拓者时代的史册中。他们曾拥有大片世袭领地和许多庄园,曾多次因“勤王和伤残”受到封赏,有资格出席大贵族杜马会议,其中一人甚至特许在署名时带上“维奇”字尾。后来仇家诽谤他们“佞巫蛊之术”,遂遭贬黜。他们的家产被“彻底抄没”,封号爵位悉予褫夺,人也一个个流放到远乡绝域去了。奥西宁家族自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虽然他们后来被赦免召回,归还了“莫斯科宅第”和“家什器物”,但已无济于事。这个世家变穷了,“败落”了,到了彼得、叶卡捷琳娜两朝也未能东山再起。它日渐衰微,每况愈下,族人中甚至有人去当了私人管家、酒业办事处主任和警察分局长。我们说起的奥西宁这一家,有夫妇俩和五个孩子,住在狗市广场附近的一套木头平房里。漆着条纹的门廊正朝大街,大门上有绿色的雄狮及其他显示贵族门第的绘饰。一家人勉强维持生计,在蔬菜铺里赊账,冬天经常短缺生火的木柴,也点不起蜡烛。公爵本人是个萎靡不振、傻头傻脑的人,从前也曾是漂亮的花花公子,如今变得完全不修边幅了。人家多半看在他妻子当过宫廷女官的面子上,而并非出于敬重他的名望,总算为他在莫斯科安插了一个过时的闲差,薪水不多,名称古怪,也没有任何公干。他便从早到晚不问世事,只管抽烟,始终穿着件睡袍,不住地长吁短叹。他夫人是个有病的、凶巴巴的女人,她成天操心的是家务琐事,以及怎样把孩子们送进官费学校,如何跟彼得堡的熟人保持联系,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苟安现状,不习惯离开宫廷。 ” 利特维诺夫的父亲当年在莫斯科曾与奥西宁一家相识,帮过他们一点忙,有一回还借给他们约三百卢布。当时还是大学生的利特维诺夫常去看望这家人,恰好他的住所离他们也不远。倒不是这种邻近关系吸引了他,也并非对方很不舒适的生活方式对他有一种诱惑。他对奥西宁家经常的造访,是从他爱上了他家长女伊琳娜之后开始的。 伊琳娜那年才十七岁,刚从贵族女子中学缀学,因为跟女校长发生了不愉快,母亲便让她回家了。这场不快的起因是,原定由伊琳娜在结业典礼上用法语朗诵一首欢迎督学的诗,不想临场竟让另一名女生,某个包税巨头的女儿取代了她。公爵夫人哪里受得了这种当众丢脸的事,伊琳娜自己更是不能饶恕女校长的不公。伊琳娜事前就在梦想,她怎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登台献辞,吸引所有人的注意,然后莫斯科的人就会开始谈论她……确实如此,莫斯科的人很可能会谈论她伊琳娜的。她是个高个儿、身材苗条的姑娘,有着柔嫩的窄窄的肩膀和略嫌扁平的胸脯,她的皮肤浑白如玉,又像细瓷那样光滑洁净,这在同龄女孩儿中是很少见的。她长着浓密的淡黄头发,一绺绺颜色深浅相间,别具风韵。她的容貌可以说端正秀雅,但还没有完全脱去少女天真无邪的表情。然而从她缓缓俯下她那漂亮脖子的动作里,从她那慵困的、又像是漫不经心的微笑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位神经质的小姐。那薄薄的含笑的嘴唇和不大而略细的鹰钩鼻,使人觉得其中有一种专横和激情,一种对她自己和旁人都很危险的东西。令人吃惊,真正令人吃惊的是她的一对眼睛:泛着微绿的铁灰色眸子脉脉含情,细长的眼梢就像埃及女神那样,睫毛闪亮,双眉高挑。这对眼睛的神情也是怪异的,它们仿佛从某个不可知的深渊和远方凝眸沉思地望着你。伊琳娜在学校里是个聪明能干的优等生,但她性格反复无常,喜欢发号施令,而且天不怕地不怕。一位班级女训导曾预言她的激情会毁了她(“vos passions vous perdront”)。另一位女训导则骂她冷酷无情,是个“une jeune fille sans coeur”。同学们认为伊琳娜骄傲自大,城府很深。弟妹们都有些怕她,母亲不信任她,父亲每每在她那神秘莫测的眼光注视下感到不自在。然而父母都不自觉地在心里尊重她,这倒不是由于她的品德,而是因为她在他们中唤起了——天知道为什么——一种特别的、模模糊糊的期望。 第二天上午,利特维诺夫又和那位银行家谈论了一通我国汇率的变化莫测,以及*好用什么办法汇款到国外,他刚刚回到旅馆,看门人就交给他一封信。他认出是伊琳娜的笔迹,不知为什么,还没有启封他就有不祥的预感,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利特维诺夫看到的信(用法语写的)全文如下: “我亲爱的!对于你提出的办法我考虑了一整夜……我不想欺瞒你。你既坦诚待我,我也坦诚直言:我不能跟你逃走,我力不从心。我感到对你有罪,这第二次罪过更甚于**次。我鄙视自己,鄙视我的懦弱,万般责骂我自己,但我无法改变自己。是我毁了你的幸福,现在你确实有权把我看作水性杨花的女人,是我自己主动找你,向你许下了郑重的诺言……现在我向自己证明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很害怕,我痛恨自己,然而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没有,没有。我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不想对你说我也曾一往情深……这些都毫无意义;不过我要告诉你,再三再四地告诉你:我是你的,永远是你的,只要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占有我,无需回报,不受约束,我属于你……但是要我逃走,抛弃一切……不!不!不!我曾恳求你挽救我,我曾希望消除一切旧恶,犹如将它们付之一炬……看来我已经不可救药了;看来我中毒太深了;看来这是多年来呼吸乌烟瘴气不可避免的恶果!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你写这封信;想到你可能会采取什么决定我就感到恐惧,我只能寄希望于你对我的爱了。我认为,就我而言,不对你说真话是可耻的,特别是你也许为实现我们的计划已经走出了**步。唉!计划虽然美好,只是无法实现。啊,我的朋友,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轻浮而软弱的女人,你可以看不起我,只是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你的伊琳娜!……我离不开这个上流社会,而生活在其中我又不能没有你。我们不久就要回彼得堡了,你也上那儿去吧,就住在那儿,我们为你找个职业,你以往的心血不会白费,一定会有用武之地的……只要你生活在我的身边,只要你爱我,爱这个一身毛病和弱点的原来的我。你要知道,没有一个人的心会像你的伊琳娜的心这样温柔地忠于你。快到我这儿来吧,见不到你,我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你的、你的、你的H.” 利特维诺夫感到一股热血猛地冲向头部,有如铁锤的重击,然后它慢慢地、沉重地流到心脏,石块似地凝结在那里了。他把伊琳娜的信又看了一遍,就像上次在莫斯科那样,疲惫地往沙发上一倒,就不动弹了。黑暗的深渊突然从四面八方将他包围,他茫然地、绝望地看着这一片黑暗。原来这又是,又是一场欺骗,不,比欺骗更坏。这是谎言,是卑劣……生活破灭了,一切都连根拔起,干净彻底,那唯一可以抓住的,那*后的支柱,也打得粉碎了!“你跟着我们上彼得堡去,”他在心里发出几声苦笑说,“我们在那儿为你找个职业……”“要提升我当个科长吗?这个我们是谁?这是她又旧病复发了!这是她的丑恶隐私,是我所不了解的、而她却想完全消除和付之一炬的隐私!这就是那个充满阴谋诡计、秘密瓜葛的世界,什么别利斯卡娅、多利斯卡娅们的风流韵事的世界……多么好的前程,多么光彩的角色在等着我啊!生活在她的身边,时时拜访她,分担这位时髦贵妇荒淫无度害上的忧郁症,她厌恶上流社会,离开了它却又活不成;你就去当她的,当然也是那位大人的……家庭之友吧,直到……直到她的任性得到满足,平民朋友失去了吸引力,由那位胖将军或者菲尼科夫先生取而代之为止—这都是可行的,愉快的,也许还是有益的……她不是大谈我的才干需要有用武之地吗?而我的计划却无法实现!无法实现……”利特维诺夫的心中犹如雷雨前的阵风,突然起了一阵疯狂的冲动……伊琳娜信里的每一句话都激怒着他,她信誓旦旦地说她的感情始终不渝,更使他觉得受了侮辱。“绝不能就此罢休,”他大声道,“我不许她这样无情地玩弄我的生活……” 午餐席上,涅日丹诺夫不禁频频去望玛丽安娜和马尔克洛夫。他俩坐在一起,都低下眼睛,紧闭嘴唇,脸上的表情阴沉严肃,几乎是恶狠狠的样子。涅日丹诺夫特别感到奇怪:马尔克洛夫怎么会是西皮亚金娜的哥哥呢?他俩相似之处实在太少了。除非有一点:两人的皮肤都较黑;但是西皮亚金娜脸、手、肩的暗淡色调是她美丽动人的一部分……而她哥哥的肤色只是一种黑色,有礼貌的人把它誉为青铜色……在俄国人眼里就像是皮靴靴统的颜色。马尔克洛夫头发卷曲,鼻子略钩,嘴唇阔大,脸颊下陷,腹部内瘪,双手青筋突起,整个人显得干瘦有力;他说起话来多不连贯,声音洪亮而刺耳。他目光墉怠,神情阴郁,十足是个肝火旺盛的人!他吃得很少,多半在用面包搓小球儿,只是偶尔抬眼望望卡洛梅伊采夫。刚刚从城里回来的卡洛梅伊采夫,是为一件不大偷快的事情去找省长的,现在他绝口不提此事,只顾天花乱坠地吹起牛来。 西皮亚金像往常一样,只是当卡洛梅伊采夫离题万里时,才叫他适可而止,虽然认为“qu’il est un affreux reactiomnaire,但被他的俏皮话和笑料逗得笑个不停。卡洛梅伊采夫顺便提到,他听说农民—oui , oui!les simples mougiks—送给律师们一个雅号,简直乐不可支。“扯谎精!扯谎精!”他连声赞赏道,"Ce peuple est delicieux!”接着他又讲起,有一次他参观平民学校,向学生提了个问题:“鸵鸟是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连教师也答不上来。于是他提了另一个问题:“猴子是什么?”并且举出赫姆尼采尔的一句诗:“猴子真是低能,只会模仿野兽的脸型!”同样无人能答。这就是所谓的平民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