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夏天出生的,8月……
炎日下稍稍烤得开裂的马路,偶尔有车飞驰而过,扬起粒粒尘土在发白而干燥的空气中浮着,城市中弥漫着擦肩而过的汗味,高楼的焦味,皮肤烫伤般的灼热,喉咙里有欲言又止的呜咽。这是17年来我对夏天的记忆。
我在5岁的夏天爱在当时还算清澈的小溪里淌水,落下了轻微的风湿。
10岁时被诊出患有慢性肠胃炎。身体的薄弱环节由腿转移到胃。
16岁时加入学校校园编辑部,最大的乐趣是大叫主编的绰号“猴子”之后被追得满校跑。
现在我17岁过了一半,也就是快满18岁快跨入成人行列。这是成人前的最后一个冬,没谈过恋爱,和爸妈一起住,稀稀寥寥的零花钱,热爱卡通片,各种口味的牛奶和独处。
……
我坐在安静的电脑旁边,胡乱打出这些话。百叶窗帘已经烂得可以,玻璃窗没有关,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几缕头发在眼前扫来扫去。
我紧了紧衣服,打开取暖器的开关,屋子里泛起了桔红色的光,窗外有灰白色冰冷的天。“我怕冷,我出生在似火的8月。我却钟情于冬天——空气快要变成冰的冬天。”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
很静、很静地午后或是夜,我习惯于坐在这,小心翼翼地躲在这个正方形屏幕后面,用键盘接触另一个世界。
在家里我向来很懒,懒得动,甚至懒得说话。妈妈常用一种忧郁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对爸爸说,这孩子这么静,怎么出去闯?恐怕找工作也难,甚至还说到了找不找得到女婿的问题。我并不反驳,继续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像一只猫似地蜷着,耳机里的歌像是在很远的地方飘。我在心里突然一场狂笑,大人们永远不会了解他们的孩子。我在学校里是个还算精力充沛的人。我走路很快,大声地笑,滔滔不绝地与同学聊天,我在公共场合发言时,喜欢挽起袖子,不自觉地抬高下巴。而这些妈妈都看不到。
人在生命的每个阶段交替时,总有些思前顾后的奇怪想法。18岁前,这个最后的冬天的下午,我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深刻起来,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
小时候是在江边度过的,灰白而高得出奇的天空,一条看似平静的江横卧过去,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偶尔汽笛长鸣划破长空,载着希望的船走了又回。城市寂寞的角落里常有音色明亮的鸽哨响起,哗啦啦闪出一群鸽子,在童年的梦里飞。那时我身体很弱,爸爸又在外奔波,妈妈三更半夜背着我上医院,种种的辛苦非一言能尽。几年后,我随父亲到了另一个城市,妈妈放弃了工作来照顾我,日子才慢慢地安稳下来。现在回想那些日子,我心中还是有挥之不去的歉疚,尽管我不是一个喜欢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搁的人。
妈妈特爱唠叨,她反复语重心长、声情并茂地阐述我极其普通的家境,总的意思是什么都要靠自己。她喜欢反复念叨一些事情,不光对我说,也对她自己说,像是一种倾诉,一种对那段岁月的悼念、一种磨砺的后遗症。我安静地听,从灵魂深处去理解这个为丈夫孩子操劳的女人。
我没告诉她,其实,有些事情在早些年母亲带着年幼的我艰难度日时,我就懂了。我2岁半已可以透明般的安静吃药、打针,3岁已经可以在没有母亲体温的房间一个人睡去。我长到5岁,对父亲这个词还是个模糊的概念,没有兄弟姐妹,远离亲戚,一个人。我不会像其他的孩子在划破手指后到母亲面前撒娇地抿嘴,我觉得有“责任”分担母亲的哀伤,尽管我只是个孩子。
一晃便是好多年。18岁前的最后一个冬天,在这个有着阴晦灰白天空和潮湿空气的落寞季节,我回忆起一些事情,那些事情犹如没有关紧的水龙头里的水滴,连续不断。
在主动或非主动地接近成人世界的过程中,为了减少很多成长的疼痛,我遗忘了它们。它们便不甘心,每每在蔷薇辗作成泥的时候来敲我的门,我说我其实没有东西可补尝你们,就让我们彼此安静告别吧。而它们沉默地看着我,冷静而哀伤,然后它们便像散落的夏天盛开的蔷薇花瓣上的粉粒,浅紫色,一眨眼消失不见。
我忽然领悟,它们一直伴着我来时的路,在暗处静静地窥视我,像多年的朋友。而我只记得厚厚的衣服穿上去又换下来,季节在偷偷交换。
街上疯跑的孩子看起来很快乐,在他们面前,我觉得自己开始变老。我已不能游刃于繁重的学业时,淡淡的青色在我很年轻还算光洁应该还有点青春气息的脸上留下痕迹。我爱卡通片,那些在城堡高举宝放出鳄鱼的童话让我回到无忧的梦境。
我目前所在的城市很闲,十步便是一茶馆,大多有古雅的门面和装潢。透过玻璃和细细的纱,有人窃窃轻谈,喝茶,很优雅的动作,每个人都是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常常宁愿遗憾而不愿痛苦,到后来却因为遗憾而痛苦。当然也说不定有宁愿痛苦而不愿遗憾,最后却因为痛苦而遗憾的。
人很奇怪表现在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些什么。张国荣在《东邪西毒》里有段台词,说,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一个阶段,看见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其实,事实上有可能到了山那边发觉山这边更好。但如果不亲自去看看,你是不会相信的。
看完电影,我只说了一句话:“是的,然而——”
然而,为个冬天过去后,我就会满18岁了。从此以后,不再是孩子;从此以后,我是成人。注定要结束十几年溺在时间里的逃亡,在我的世界的流浪,被魔力拉回这个世纪,准备修成正果,注定不可能再以十六、七岁的浪漫方式和游戏心态面对生活,注定了牺牲一些东西去得到一些东西,放弃一些东西去成全一些东西。
到那时,我会怎样想念这个冬天,我会怎样回忆它并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
它,这个城市的冬天已经彻底来了。那些在春天和夏天修炼和蔷薇花柔弱而苍白,我知道它的梦,冬后便是春。我又看见了光秃秃和梧桐枝嘴角的讽刺,春过又有冬。时间保持着无以伦比的记录,高傲,不可侵犯。我向来对这种万物之灵的人类也不可扭转的东西怀着一种本能的敬畏。我不敢触摸它,碰一碰也不行。我是多么不愿承认啊,桅子花的温柔在我心中的空洞中如昙花一现,八月树阴下耀眼的光斑晒着我黑色的寂寞,尽管,我的笑灿烂得如同午后的阳光洒在瓷的边缘。
恍惚中我听见小诺说:由此可见,你是个多么脆弱,敏感又多虑的俗人。
小诺是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她坦率、细腻,像所有的平凡少年。然而血液里不知名的野性让她拒绝与
大人们合作,她不溶于那个环境,以及大人们对一个成熟孩子的要求。而她错了,错在不明白成人世界强大的权威和不可扭转的真实。于是她只有幻灭,如天使洁白翼羽上的绒毛般随风消失。
小诺用嘲讽的眼神笑——你们善良,但是虚伪。所有人都冷静地摇头,否认,而我却感觉到她疼痛,在冬天的寒气中瑟瑟发抖。
这于我,是在理智之外的一个错误,不可饶恕,于她或许是解脱,抑或一场毁。
而我是个俗人并沉溺于俗世。靠白米饭和MONEY生存,我喜欢贝克汉姆远胜于足球本身,喜欢宫崎骏的《幽灵公主》远胜于齐白石的虾,具有女生的小气、虚荣等一切毛病,具有世人都有的劣根。
若我是在向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不知道,若我有着一种什么样的追求和信仰,说不清楚。灰姑娘的旧布衫和水晶般光彩的玻璃无法相提并论。童话外的那些人们,他们穿着变通的衣裳,他们没有高尚的职业,他们不是王子公主,而是单纯的小幸福是隐隐的无奈和哀伤。他们向往璀璨的玻璃,却忘了自己身在玻璃之城那么脆弱,是泡沫又美得像盛开的罂栗般无法抗拒。低贱与高尚,渺小与伟大,瞬间与永恒,仅一步之遥。
就像春和冬,生命的开始和终结居然如此相近。我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部日本动画片《棒球英豪》,浅仓南对失去弟弟的达也说:“人的生命是很脆弱的,我们好好活着,那些记忆就是他在这世上活过的见证。”我突然感动得想哭。
十几年前,过马路,总是盯着来往穿梭的车辆和陌生人群,忐忑不安地牵着父亲的手,抓着父亲的衣角。那一种温暖存在心中,让我相信父亲始终爱我,即使在我孤单的童年。
十几年前,那悠长的汽笛声,不自由的鸽子,疯跑的孩子,气咻咻的阿婆,邻家男孩逮小昆虫,母亲在四合院口的巷子里唤我的名字,悠长而轻柔,都让我忘不掉多年来不亲近的故乡。
这么长的一段日子,和周围人的联系,总结起来就是不断地多一些照片,失去了几个人。然而总有凭据,总有痕迹,证明曾经有存在。那些璀璨的夜,闪烁的霓虹,旧日烟花,飞车的少年,八月的阳光,某些人的脸,柔柔的蔷薇,统统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18岁前的最后一个冬天。
我想像以后的生活。
5年后也许是职业套装丝袜短发,或许在某个城市流浪。我或许可以送一间小画室给爸爸,陪妈妈织旧式毛衣,为自己买一个很大的SNOOPY玩具。我会为哪些理想而努力,为生活而忙碌,在旅途中找通往幸福的路。不过,我还是喝着各种品味的牛奶和看浪漫卡通片的孩子。夏天在18年中每年的六月来临,四季轮回。假若有一位夏之神,他一定注意到我了。那个女生总在八月默默地穿过有树阴的石板路。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惶落寞,有时优郁,有时平静。
我因在我自己的冬天,像候鸟不愿南飞,我手里捧着一小匣火柴,微弱的光照帝我漆黑的眸子,我想起我那些必须用许多说法来掩饰的无能为力,想所有值得纪念的东西和我坚强的事由。在满天的飞雪中,听见夏之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来这吧,来阳光底下,晒晒你前世今生的罪与福。”
我说:“好的。我想念浅色的花粉粒,相念梦想长成森林的那些草,想念八月的温度。”
我的手指在颤抖,我听到我的心跳。曾经说过不会流下的泪水开始沸腾我的双眼。
GOOBYE,最后的冬天,那个虎口,我已脱离了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