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色:
“呐喊”时期的鲁迅为了拯救灭种亡族的危机,自愿牺牲自我。这就是为了维持民族的种而对自己个人的发展加以严格的制约,乃至奉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的意志。这就意味着为了“生命的连续性”而自行压抑“生命的一次性”。“生命的连续性”与“生命的一次性”这两个概念是时间性、历史性的,当然与“生命的共通性”和“生命的个别性”这两个空间性、社会性的概念有极深的关系。“生命的连续性”称作“生命的连锁性”也许更容易了解。个人的生命是以人类、民族或者家族的名称被表现的人的生命的很长的环链之中的一个环节,正像个人离不开社会。但是个人的生命又不能重复,正像个人的一生是别人不能代替的。要看大马哈鱼的一生,就容易了解“生命的连续性”和“生命的一次性”之间有激烈的矛盾。海里生长的大马哈鱼回溯到其出生的故乡去生子嗣。但是他们有了子嗣的时候就是他们自己丧失生命的时候。有人说:动物随着进化、随着一段段地进化到更高等动物,这个矛盾渐渐地缓和起来了(太田尧《教育是什么?》)。现在的人类可以认为在相当程度缓和了这个矛盾。但是,传统社会还是为了“生命的连续性”而压抑其“生命的一次性”相当严重的社会。即使到了现代社会,比如遇到孩子的遭难或战争等危机,这个矛盾也不能不激烈化。鲁迅一生所处的历史时代正是这个矛盾非常激烈的过渡时代。与同时代的其他知识分子比较起来,鲁迅是个性很强的人。鲁迅如果没有那么强的个性,他的功绩也没有了吧。但是,或者可以说唯其如此,鲁迅便忠实地身体力行他的上述“进化论”。然而到了“彷徨”期,鲁迅的“进化论”逐渐解体,被压抑的“生命的一次性”为寻求突破口而开始挣扎、呻吟。鲁迅的“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的矛盾,就是鲁迅用另一种语言形式来表达的这种现象。我认为,《野草》就是以丰富多彩的意象来表现鲁迅内部的这种冲突与苦闷,反映出他原先的自我制约思想的崩溃及向着新思想再生的连续性很强的诗篇。其中《颓败线的颤动》(1925年),就是鲁迅将“进化论”解体时所体会到的剧烈的痛苦和挣扎化为结晶的诗篇。它由“我”连做的两个梦中梦分别描写了一个寡妇在两个时代的形象。“我”在**个梦中所看见的,是一个年轻寡妇在破屋中为了养活孩子出卖其肉体的情景。这一破屋里的寡妇形象,传达出鲁迅内心世界的什么呢?如前所述,鲁迅的“自我牺牲”精神,是构成他的“进化论”的要素之一,而这种“自我牺牲”是由深深攫住他的一种意识,即对作为传统之子的自己的“耻辱”意识所支撑。他后来所追述的“先前何尝不出于自愿,在生活的路上,将血一滴一滴地滴过去,以饲别人,虽自觉渐渐瘦弱,也以为快活”(《两地书·九五》,1926年)的生活,正是“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这一决心的体现。这也是同他的“耻辱”意识相关联的。但当这种生活后来碰到各种各样的障碍,其整个生存方式发生裂缝时,回首往事就只能凝缩为这种忍耐耻辱的母亲的形象。P352-353